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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年沉渊第11部分阅读(2/1)

    卓王孙驻步,沉吟一下,说道:“传密令给太子府休谬总管,彻查谢照此人所有消息,用快件送来结果。”说罢,他便举步离去,留下身后之人愕然。

    连城镇古朴静寂,横卧在黄沙俨然的关口之外,正镇定地等待着。镇中妇孺早起劳作,姑娘们挽着竹篮,拈起裙角,三三两两走向玉带似的西门河。卓王孙垂袖走过方石街道,她们均伫立一旁,垂首候着,待他走得远了,才用袖口捂住嘴,轻笑:“这个便是马镇主留下的客人,瞧着满身贵气,模样也长得俊,镇里的姑娘这回可有福了。”

    旁边有人摇曳着铜铃般的笑声,应和:“我知道姐姐在说什么,是不是秋猎之后的篝火宴会?”

    “自然是那个。”

    她们边说边笑,映着薄薄日照,动人的眸子里充满了希翼之光。从马厩牵马出来的盖飞听着她们的欢声笑语,学着老成模样摇了摇头,叹息道:“一个卓公子不知够不够让她们看个饱。不过,师父干嘛要我暗地散播卓公子选婢女的消息?”他抓抓头,找他的师父去了。

    连城镇最边缘的城墙上。

    卓王孙独立在萧萧风声中,看着秋原辽阔、寒水明净,于开朗天地之中抬起了眉目。大地无声流淌着白丽西河水,将关口与华朝一分为二,生生划断了那点血脉牵连。眼前,是霜天万里的沙城风光;背后,是锦绣无边的华朝江山,妩媚的线条一直延伸到他看不见的原野中去。

    塞外的风追逐着草末,带来牛羊的叫唤,不知是谁,绕着墙根唱起了歌儿。

    “南有乔木啊,不可休思。汉有游女啊,不可求思。”

    年轻的声音带着辗转反复的味道,寂寥的身影站在孤零零的白草旁,望向了远处。

    扑哧一下,浣衣归来的姑娘笑出声来,点着马辛的额头,说道:“我的小少爷,年纪轻轻的,唱什么文人酸溜溜的曲子。在我们这塞外,成片的草地,满丘的牛羊,还不够你唱个牧马调儿?”

    马辛不满地拂下姑娘的手指,大声说:“你知道什么?不读书的女人,比我的,我的……差多了!她喜欢文雅的人,我自然要饱读诗书,唱些私塾里的曲子,博得她笑一笑!”

    他的意中人肯定听不到,笑不上,不过眼前的姑娘笑得快弯了腰:“好吧,好吧,我的小少爷,你继续留在这里抒发情思吧,我不打扰你啦。”

    马辛捡起一块土坷,砸在姑娘身上,将她赶跑了。

    遥遥南角之上,卓王孙寂然伫立,听着萧瑟风声,听着万物之音。

    马辛所念的一曲文调叫做《汉广》,他自然懂。传闻一条汉水隔开了思慕者与姑娘的家国,使他们处在两个对立面上,不能成亲,所以才留下这么多的悔恨。

    那么他呢?站在广阔磅礴的华朝大地上,手握无限风光,于无人处,是不是也会满怀苦涩?

    卓王孙沉淀片刻心神,终于抬起脚步,朝着那方僻静的小木屋走去。光照索然,轻拂窗格,屋内静静剪着一地阴凉。他推门走入,环视四周,石床、木桌、扶手椅上都蒙着一层淡淡光线,只有在窗台一角,能够看见一只灵动的布包兔子。

    兔子用青布缀成,点上两粒相思豆,瞪着圆溜溜的眼珠。

    他默然看了会,脸上冰雪之色稍霁,轻笑起来。

    光线翩跹飞舞,流转沉郁暮色。卓王孙等了一天,谢开言并没有回来,他知道她不会这么安分,暗中肯定在准备什么,但仅此一次,他只能袖手让她活络下去,否则,走得太远的人,渡过了汉水,只会留给他一个冰冷而遥远的背影。

    镇外牧马场保持着绚丽秋光,水草丰盛,广结篷庐,俨然成了第二个小部落。

    谢开言在沙地上划出四四品字形,悉心给盖飞拉扯起来的少年军讲解马仗。盖飞在茶盖里加上薄荷叶,熨好了茶水,递给她。

    “师父,我们这里一共有两百名子弟兵,如果帮我们配好弓弩和箭囊,需要一大批精铁和黄铜。马场这边都是沙地和荒原,挖掘不了这些材料,怎么办?”

    谢开言用原声讲演习练,嗓子早就痛得干哑,碧绿茶水一递到嘴边,她抬抬手接过,抿了几口。“不用急,我自有办法。”

    盖家军少年团眼巴巴地看着她,她对上一双双闪亮的眸子,不由得好笑。“放心吧,咱们的财神爷还在镇子里,只要他不走,咱们就断不了活路。”说着,去水槽边拧了手帕,细细擦干汗水。

    盖飞跟上,撸撸袖子,跳跃着说:“是赵大肚子吗?太好了,我好久没回去敲他竹杠。”

    谢开言拉住他的衣袖,哑声道:“远水救不了近火,先稳住卓王孙。”

    盖飞发亮的眼睛又暗淡下去,他踢了踢石子,说道:“原来是他啊,那我可说好了,这次换师父你上。”

    谢开言拈起石子弹了他一记,低声道:“胡说个什么?口风这么不紧实。”再也不管他,招手唤来散落各处的少年团子弟,背负起柘木弓,教习箭法。

    十道靶台高立在沙丘之上,有百步之远。

    谢开言扣住扳指,亲自演练了金银双簇箭的威力,想了想,给弓箭定了个名称,叫做子母连弩。有少年展长弓激射,她特地停了下来,纠正了他的手法和错误的想法。

    “长弓看似威武,然而射程不远,不利于马兵骑射。这种柘木弓经六道工艺,强干精悍,在百步之外便可射穿轻骑军盔甲,令敌人近身不得。既然不能近身,形势便与我们有利。”

    少年子弟兵闻声大震,为着两三日后的夜袭增强了不少信心。

    从秋阳高照一直到暮色深沉,谢开言都留在了牧场内教习箭术。子弟兵团大多由巴图镇散户农家少年组成,一月不归也不会引人注意。剩下的六十名连城镇住户的儿郎由盖飞带着,拖着一车车草料,从不起眼的边门回到了连城镇。马一紫看见他们在认真做事,将马养得膘肥体壮的,手一挥,不起任何异心,准他们纵马乱闯,一阵风地跑向镇后马厩。

    谢开言拍去满身的草末沙尘,走入淡薄月色下缓缓流淌的小河,清洗了一次。换上置备的衣裙,她摸索着系好腰结,缓缓朝着连城镇走去。

    一路上芨芨草在唱歌,河水在唱歌,牧羊晚归的汉子也在唱歌。她听着歌声,忘记了所有的烦忧。

    疏落落的沙枣树旁竟然伫立着一道雪白的影子,如水上一点孤鸿,浓稠的衣色直逼眼眸。来路一览无余,谢开言看到卓王孙时,避无可避。

    她径直走了过去,运声于腹,问道:“什么事?”

    通常她说的是“有何见教”,既然这么直接,那就是带着不想商谈之意。

    卓王孙直视她的双眼,紧紧攫住琉璃般的色彩,说道:“天劫子曾说你遗忘了十年前的事情,这数日下来,记性是否有好转?”

    “不劳公子记挂。”

    谢开言推门走进木屋,将粗粝的嗓音隔在门外,也留下了卓王孙一人静立的身影。

    卓王孙垂袖站在树下,看着薄月铺满沙地,久久不曾离去。

    晚风透着一股冰凉,一树一人一屋一月便是所有的景色。

    谢开言倦极,扇动衣袖,将木窗扑合关闭,彻底抹去灯盏外渗的豆点光明。很快,四周一片漆黑,她合衣躺在石床上,无意触摸到了柔软的斗篷貂毛,想起不能与卓王孙交恶,便开口唤道:“夜深露重,公子请回。”

    沙枣树抖落叶子,扑在卓王孙肩上,他兀自向月而立,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谢开言又道:“以后不要来了,于我名声有损。”

    卓王孙一字一句听着,清冷容颜堪比寒月,发不出一丝声息。谢开言再无言语,浅浅吐纳之下,已然熟睡。

    明日,等待她的又是一场精疲力竭的教习。只要避开了卓王孙,想必计划成功得更快。临睡前,她想着,依照王侯公子的骄矜脾性,冷待过他,他自然不会再来。

    卓王孙什么时候走的,她并不知道,不过连接三日来,他的确未出现在她面前,让她心下稍安。

    35秋猎

    鲜衣怒马,秋色连城。连城镇终于迎来了三年一次的秋猎大会。

    梳洗完毕的谢开言走出木屋,不出意外,看到纤弱的树下立着一道苗条的身影。花双蝶无论出现在什么地方,妆容举止都是淡雅有礼的,此刻也不例外。芙蓉色烟纱散花裙似云雾铺开,流丽曲线沿着纤腰爬升,衬出盈盈身段。翡翠珠钗斜插发髻之中,迎风轻摇,缠住眼眸的便是那一点温润光泽。

    谢开言心下了然:花老板如此着装,可见比较重视大会之后的篝火晚宴。传说在宴席之上,世家公子卓王孙会挑选婢女入汴陵,或许能改变普通人家儿女的命运。当然这个消息来源,本来也值得商榷。

    谢开言朝花双蝶点点头,只当看不见她的来意,起步就要走向一边。花双蝶被谢开言连着拒绝两日,一早就被公子下了死令:无论如何要让谢开言盛装前来。此刻,她也顾不了许多,紧紧挽住谢开言的手,不放谢开言离开。

    谢开言无奈地看着她:“花老板,你这是何必。”

    尽管嗓子不适,前两日里,她都很清楚地告诉过花双蝶,以她们两人平齐的辈分和地位,她实在是无颜面接受花双蝶的服侍,然而花双蝶只是惶恐地伏低身子,摇头不语。

    “请谢姑娘一定要赏我这次薄面,否则公子就要责罚于我。”

    谢开言见花双蝶如此坚持,想了想,随她返回屋内,由着她重新收拾了发辫及衫裙。

    花双蝶妙手翻飞,似穿花绕蝶,点缀两枚碧玉雪英簪在青丝柳叶髻端,活脱脱牵出谢开言的清灵气儿来。身上衣裙无需多说,光是捻一捻薄云似的罗纱,也足以掬起一捧雪雾飘渺之感。织锦重重叠叠掩落,连谢开言本人也不知道穿了多少件衣衫。

    她垂下云袖,任由花双蝶半跪身前,系上精美的腰带花结,问道:“花老板,你为何做了卓公子的侍从?”

    花双蝶忙得头都不抬:“公子三日前重金请我来连城,这才耽误了返镇行程。”

    谢开言沉默片刻,再道:“我本以为你是太子沉渊的私置下属,曾在赵宅之外有意试探过你。”

    花双蝶的睫毛猛地一抖,像是受了惊吓扑翅飞走的蝴蝶。

    谢开言垂视她,哑声问道:“难道不是吗?”

    花双蝶连忙站起身,平视谢开言,再福了福身子,道:“姑娘说笑了。”意态十分坚决。

    谢开言轻微掠掠嘴角,笑了笑,再不言语。一是不愿惊吓他人,二是即使与叶沉渊有关联,目前她也不会动花双蝶。待繁盛装饰妆点好己身,她才交展双袖,朝花双蝶躬身施礼,道:“有劳了。”径直走向门外。

    时常如云烟到处乱飘的句狐站在了醒目位置,戴着软毡小帽,在帽边插了一根翠羽,十分夺人眼球。谢开言徐步走近,她转眼看了看谢开言周身,哼了下:“打扮得这么漂亮做什么,你站远点,别抢了我的风头。”

    谢开言果然走开几步,看着她问:“狐狸,你曾说过擅长民间百杂技巧——”

    话音未落,顶着飞扬翠羽女帽的句狐就展开衣袖,做出迎风杂耍的样子,斜眼说道:“怎么了?又想打什么坏主意?”

    谢开言凝神说道:“跳支舞吧,当笛声响起来的时候。”

    句狐咬了咬嘴,玫红色的唇上罗织两枚贝齿,模样极为俏丽。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谢开言浏览一遍她的肤色及容颜,叹道:“以盛世一舞来作纪念。”

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我要走?”

    “镇里人都说你要去汴陵游玩。”

    消息自然也是句狐本人传递出去的,她素与盖飞交好,嘻嘻哈哈聊两句,就会泄露自己的去向——汴陵秋光无限好,丹青玉石展即将举行,她想去凑热闹。同时,也用这则消息掩盖她说不出口的隐秘。

    句狐点头,鼓嘴说道:“可是,你这模样好像很舍不得我。”

    谢开言颔首道:“我何止舍不得,简直想时刻将你收进口袋里,以免你乱说我的事。”还好计划中不包括她,否则以她懒散性子,去了汴陵,将连城镇的举事编进戏曲传唱,不出半月,太子禁军就会包围整座城池。

    句狐抱臂打了个寒颤。

    谢开言直视她,正容说道:“无论见着谁,都不可泄露我的来历。十年前谢族已经倾覆,十年后我只想做个平凡人。”冠冕堂皇的理由,即使唬不住狐狸,也是辗转飘零于华朝大地上亡国子民的借口。

    句狐垂头站立片刻,闷声说道:“在狄容那晚,谢郎本想杀了我,封住我的口舌。但他又说你不准许,是不是意味着你念及我们的交情,最终放了我?”

    “正是如此。”

    牛角长号突然吹响,呜呜的声音传遍连城镇。

    盖飞换了紧身衣衫,用虎皮扎住腰膀,健步如飞奔向狩猎台。他跑过静立不动的两人身旁,又折了回来,抓抓头说:“咦,师父,怎么变了个样啊。”

    “准备好了吗?”谢开言问道。

    盖飞举了举拳:“好了。我一定赢。”

    句狐忍不住撇撇嘴道:“有你师父在,自然什么都能做手脚。”

    谢开言笑了笑,轻拈住句狐衣袖,道:“走吧。”

    狩猎台遥遥在望,锦旗飘飞,漫卷席天烟尘。马一紫着暗红花纹长衫,挺腰站在台阶上,唤人布置一道青纱帐,拢住了两侧风沙。正中排列锦缎雕花木椅及桌案,烘托出了主座地位。

    卓王孙缓缓走上高台,落座,一双眸子藏在烟尘之后,令人看不清冰光雪色。

    马一紫点头示意,台侧即刻响起鼓声。鼓擂三通,白、黑、红、黄、青五色衣饰少年郎策马奔出,扬起右手,使用绳索圈套猎物。以竹屏围住的校场上顿时遍布马蹄之声、呼喝之声,尾随大小不等的走兽们奔跑。羚羊、角鹿、野雉鸡体型显眼,呼啦啦逃窜之时免不了落入绳套之中,最奇妙的是沙兔,慌里慌张跟在马蹄后乱跑一阵,突然两耳一折,钻到洞里去了。

    谢开言找个疏落地方蹲下身子,隔着竹障瞧着傻兮兮的兔子,手里拈住一枚绣花针,待到盖飞所猎数目与马辛小队持平之时,她突然扬手甩出绣花针,不着痕迹地钉住了一条透明丝线。

    她的目力与耳力远胜所有人,先前就将猎物兔子系上丝线,缠住了后腿,等着它钻进洞|岤,顺藤摸瓜,揪出其余的同伴。狡兔虽有三窟,但成群生活的习性是改不了的。

    盖飞纵马奔驰过来,开弓攒射地面,嗖嗖嗖三株连发之后,箭矢力贯地底,扯出了三只同窝的沙兔。他哈哈笑着,将猎物送上了主台。

    这样,盖飞就以三数优势胜了第一局。

    句狐软着身子走到马一紫面前,哼了哼:“兔子不要了吧?送给我算了。”待讨来三只受伤的沙兔,她将竹篮朝谢开言手上一扣,撇嘴说道:“傻里吧唧的兔子有什么好,这么喜欢它。”谢开言接过,欢天喜地地离开。

    中场休息一盏茶时间。

    盖飞飞奔到谢开言身边,说道:“师父,你去哪里?第二场马上就要开始了。”

    谢开言不回头,说道:“马辛天生臂力惊人,你这第二场角力是赢不了的。”

    盖飞叉腰站在原地,颇有些不服气。

    谢开言的预测果然不错,盖飞天性好胜,言语激励之下便使出全身力气与马辛角逐,两人纵马越过重重障碍,从各自列队中脱颖而出,到达终点后,不待敲锣以示毕程,就双双滚下马,四臂交峙扭打起来。

    “你别想赢我!”盖飞咬牙说,“胜利一方才能提要求——”马辛用铁臂钳住他的手腕,脚下踢了一记,踢他满口沙,也打断了他要说的话。

    盖飞不屈不挠地叫唤: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!”

    马辛呼呼喘气:“你知道个屁!”

    盖飞额头青筋暴起:“别想叫马城主答应你,娶我师父为妻!”

    马辛像一匹小牛犊呼哧呼哧喷着鼻息,喊道:“先打败我再说!”

    “你放手!”

    “我偏不放!哎呀,坏徒儿竟敢咬师公!”

    众人哄笑,句狐用袖口遮住脸,马一紫擦擦汗,回头对上卓王孙冰冷的眼睛,一怔。

    “此话当真?”卓王孙问道。

    马一紫寻思是娶谢开言为妻那句,连忙赔笑:“小孩子玩笑,算不得真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