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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年沉渊第5部分阅读(2/1)

    搜寻到了古曲的来历。相传词调由白石布衣所作,用以向恋人表白身不由己的隐痛。后代乐师感怀此事,谱写成曲,将弦乐流传了下来。那诗词凄婉,阿照读给她听时,她隐约记住了几句。

    “满汀芳草不成归,日暮,更移舟、向何处?”

    她体会不了词中哀伤,但念及阿照,面色不由得温和了下来。

    卓王孙看着她映照出半壁霞彩的眸子,沉顿一下,道:“不用侍立一旁,你先去吧。”

    谢开言暗地长松一口气,只是面色如雪湖沉敛,不兴任何波澜。她半身轻躬,施礼后走向石居,在背山处烧水煮汤,用文火养着,自己回屋快速梳洗了一番,换上从山下带来的衣衫——天青色襦衫配白裙,淡雅秀丽,腰带上一如既往打了个死结。

    她坐在石床一侧,抬头望着窗外苍茫云海,回想起山洞内所发的事情。风越过,发丝飞扬,遮蔽了她的眼睛,她想了想,掏出木梳,将头发拧成两股发辫垂落胸前。

    如此,至少不会让天劫子痛呼怠慢了客人。他对卓王孙,可看得很重。

    石屋外风声不停,传来滚轴摩擦之音,不出意外地,采药归来的天劫子老远看到卓王孙,就急声说道:“咦,你怎么来了?半年期限还未到。”

    卓王孙的声音冷冽,如山泉覆雪,清凌凌从人心底滑过。“殿下擢我为御史,巡查北疆。”

    谢开言仰躺在石床上,无需聚力搜捕,开通的耳力也能令她听清大半。

    天劫子似乎愣了愣,半晌才说出声音:“那——御史大人来老头子的穷山坳做什么?”

    卓王孙不语。

    窸窸窣窣细碎声不断,天劫子放下药筐,整理了衣襟,才问道:“难得请到你出面,想是华朝天地又起了变故?”

    卓王孙可能与他极熟,并未隐瞒什么,当即和盘托出。“南翎余军在数日前已被全数歼灭,国权覆灭。二皇子简行之携带宫奴私逃,到理国境内,被理国军队截拦,返送回汴陵。殿下将简行之关押进清倌馆,削罪为奴籍。”

    语声清凉如雨丝,飘进谢开言耳中,她猛然闭上了眼睛。

    国灭族亡,连皇族最后一点血脉也无法保全,皇子竟被叶沉渊投进娼寮,用清白身子委事阴柔怪癖的华朝宠狎者。这种羞辱,远比国破之日,南翎宫中哀歌惨绝的场面更加来得心痛。

    谢开言蜷缩起身躯,在石床上磨来磨去,眼泪流不出来,她只有呕血。

    棋局旁,天劫子愀然而问:“我这老头子本来不该妄论国政,但……殿下这样做,是不是心狠了点?那简行之贵为皇子,即使赐死,也当保留千金之躯,遑论如此羞辱……”

    卓王孙冷漠道:“噤声。”

    天劫子甩袖哼了一声,果然不说话了。

    窗外有风,萧萧而过,带来车前草清藿香气。秋听虫声,喁喁而鸣,山崖顶热闹得只剩下它们的天地,除此外再无丝毫动静。谢开言在一片死寂的夜风中,长久吐纳呼吸,平息着四肢百骸浮现起的痛苦。

    她又忘了,她没有嗔念的权力。

    叮咚一声脆响,卓王孙落下一枚棋子,缓缓道:“成王败寇,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。大师别忘了,殿下自幼时起,为了逃脱现任皇帝的追杀,遭遇的罪孽比这更甚。”

    天劫子叹息一声,不说话。山崖边一时零落几下棋子落盘敲击之声,有似珠玉撒盘,清脆绵长。默然半晌,天劫子再叹:“话虽如此,但老头子相信,殿下如此对付简行之,怕不是羞辱这么简单……”

    卓王孙的嗓音始终不缓不急,如同风入松雪满地,于清冷之中,勾芡几丝淡淡的矜持。“南翎国破,但多谋士,前谢族族长流亡在外、前金吾将军连夜出关、前太子太傅隐居市林,这些都是殿下必须提防之人。如今有了简行之这个筹码,殿下放出消息,声称三月后由馆主亲自翻牌(售出简行之的童子身),诱使南翎余党赶赴汴陵,将他们一网打尽。”

    天劫子讶然嗟叹,风中未带来他的话语,似乎听了卓王孙这等说辞之后,他已经惊叹得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谢开言打坐调息,在烧灼的血脉中,努力寻出几丝清明。外面两人清浅谈了两句,转而默声下棋。再无只字片言渗透开来,她寻思一刻,心道:卓王孙这人……真是费思量……

    不知是过于笃定,还是过于冷漠,他在天劫子面前并未隐藏当今华朝执掌之人——太子叶沉渊的想法,肆意评断,实在有违臣子一责。或许他与天劫子素来交好,或许他不关心这等言辞会被第二人知晓,甚至是被她这个前南翎灭国之民知晓,他就这么冷淡地说出诸多隐秘,其心可究。

    方才,他提及过“前谢族族长流亡在外”,意即世人只知“谢一”,并不识“谢开言”三字。十年前,她只身踏上华朝土地,使用的正是“谢一”这种封称。国破,华朝人只当她流徙逃亡,未曾料到她化成谢开言,被叶沉渊封存进了炼渊。而在南翎,国人彻底失去谢族族长的消息,只有族内长老及宫中极少皇亲明确知道她的去处——因愤怨南翎儿臣态度,她辞去族长一职,被刑律堂谢飞杖责三十,发配至西北边境。

    就连简行之,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,只能依靠拿奴的讥笑推断她的故事;不过对于这个卓王孙,她却不大肯定。在她攀爬山崖时,他完全可以提起一掌拍向她的天灵,延续十日前叶沉渊的追杀大计,但他只是袖手一旁,抚笛轻看。就在他与天劫子攀谈时,他的语气似乎又带着警示之意……

    这个华朝的贵公子,果然展现了千千面面。

    然而谢开言转念一想,既然猜测不了他的内心,她就以不变应万变吧。无论如何,日后在华朝人面前,需得小心行事。

    她默默地告诫自己。

    夜风拂发,满送草木香气。待身上遍行的烈息退散下去,谢开言弛然而卧,阖上双眼,依照老族长的教诲,开始冥想。她的目光看不见天阶以外的地方,心却能跋涉千山万水,飞越至烛照明朗的越州。在那里,一座巍峨高城屹立,赤金檀木大匾上书“乌衣台”迥劲墨字,如吞吐云海的蛟龙,张扬得跋扈。众多弟子着深色乌衣,负金石长弓,从坊门中鱼贯而出。

    石坊外,静寂悠长的雨巷默默等待。马蹄清脆,踏在方砖之上,她纵马疾驰,拂去洒落肩头的丁香花,奔向沉霭的前方。

    这时,一道清冽悠扬的笛声破空而来,以雨丝般的凉滑,渐渐地行走在烟雾迷蒙的长巷。

    谢开言轻枕一宿笛音,于重重思慕之中,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。她从未睡得如此安稳,如同花瓣坠入大地,如同游子千里行吟,她放弃了徒劳的抗争,沉入了最幸福的梦境中去。

    15解药

    杏花疏影里,吹笛到天明。

    云霞破晓,卓王孙放下了玉笛,面壁而立。晨风拂起紫袍衣襟,吹不散他眼眸里的岿然。石桌上的棋局已被置换,昨晚他依照古谱下子,曾让天劫子愁眉苦脸地思索了一阵。

    “客居者何人?”看到白胡子白头发纠结在一起,他曾淡淡地问了一句。

    天劫子沉迷于棋局中,心窍不能应付得过来,也就随口说了说谢开言:大小三十多处伤痕,毒发,痛得全身发抖;紫色经络浮现,像是狰狞的枯藤。

    那双苍白的手,他其实有印象。当她爬上山石时,瘦削的手背上竟然长出藤纹,他看了也忍不住微微动容。天劫子参破不了棋局,摇摇头走进石屋睡了,他长身而起,沉寂片刻,开始吹奏古调《杏花天影》,周而复始地营造出一种清和回音。霜露漫天沾染衣袍,他也不觉,只是面壁站了一夜。

    待天明万物清朗之时,他跃下山崖,凭借耳力判断谢开言来路方向,过了大半个时辰,他发现了那方遗落在古迹中的石窟。翻新的土坯能说明底下曾经有人挖掘过,他沿着痕迹走了圈,并未动手去查探什么——沙砾土石本就肮脏,他生性尚洁。

    沿路返回,伫立于山崖石桌旁,他的衣襟不见丝毫凌乱。天劫子早起探视,还以为他从未离开过。

    “丫头过来烧水煮茶!”隔着老远,天劫子招呼山顶上唯一的粗使丫头。

    梳洗完备的谢开言慢慢走过来,接过天劫子双手捧着的青釉瓷坛,立刻察觉到了饮茶水源的不同。她将藏雪烧融,置于鍑锅煮沸,加入少量食盐调和味道。待水烫过三巡,她取极品香茗入沫饽,斟茶两盏,拾起来放在木案上,替对弈的两人送去。

    卓王孙不吃山顶物食,自然也不饮用雪泉茶水。亏得天劫子盛情劝导半天,他也只是抬手掀开杯盏,闻香视色,立刻了解一切。

    “你用的是古朝6羽煎茶法?”他正视谢开言问道。

    谢开言拢袖侍立一旁,点头称是。

    “相传此法大多由世族子弟效仿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是何出身?”

    “前南翎亡国平民,流落市井之中,偶然习得贵族斟茶法,恐怕怠慢了公子。”

    谢开言用腹语说完准备好的答案,紧紧看着卓王孙的脸。她的目光不唐突不热切,卓王孙也未露出不愉之色。他的面容如同雪后晴峰,孤寂而冷漠。令她惊异的是,他似乎相信了。

    那么,他不是叶沉渊派出的杀手了?或者,他并不知道她真正的身份?

    谢开言慢慢试探,慢慢推敲。

    卓王孙看着她问道:“你已经去过山崖下的那方洞窟?”

    谢开言心思极快转变,暗道:这人果然见微知著,在他面前,一定要小心,因为似乎什么事情都不容易瞒住。

    “是。”主意打定,她力求从容。

    “发现了什么?”

    谢开言控制住腹声,使得缓急有度,自然就不会露出马脚。“有具石化的尸体在里面,无任何珍藏。我怜他孤苦,将洞口堵严,防止骸骨风干。”

    这般说辞,即使卓王孙派人进洞探查,也终究能做到滴水不漏。

    这时,天劫子从棋局中抬起头,终于能插上一句:“什么洞|岤?什么尸体?”

    谢开言微微躬身:“公子可还有疑问?”

    卓王孙不置可否,周身萦绕一层淡淡的冷冽气息。谢开言低首时,看到袖口一动,心下警觉,抬眸看向卓王孙,突然对上了一双凉润的眼睛。墨玉瞳仁里如同深海生波,隐隐泛冷,似乎带了杀气。

    极快地,那抹亮光转而不见,就像是春风乍暖,他恢复了本来的冷漠容颜。

    谢开言直起腰身,也不应答,拂袖而去。

    身后天劫子不明就里,还在拍着桌子,道:“怎么两个人都不理我这个老头子!太没礼貌了!”

    谢开言拾级而下进入书室,洗手焚香,翻开古籍阅读。她不便询问卓王孙为何一念之间隐没了杀气放过她,也没有那么多心思去关心其他事。

    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,大抵如此。

    两日后走出石室,卓王孙已经不知去向。谢开言问询天劫子,天劫子揪着胡子埋头看棋局,不耐烦地说:“小丫头问这么多干什么?”

    自然是选取与他不一样的道路,自行避开为好。

    谢开言微微撇动嘴角,想露出一个亲善的笑容,无奈肌肤僵化,还是无法笑得便利。“卓公子才情绝世,我自有追随之心。”

    “你?”天劫子抬头看了看她沉静的眼瞳,摇摇头,道:“配不上。”

    谢开言暗诽一句,面色和善,以腹语应道:“求大师指点一二。”

    天劫子摸摸白色长须髯,眯着眼睛说:“卓王孙自幼时侍从太子沉渊,加冠行了成|人礼才离开太子府,学得一身技艺,书画音律金石古玩无所不精。除去太子,很难找出旁人匹敌。”

    “哦。”

    天劫子突然不高兴了:“小丫头那声哦是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谢开言不说话。

    天劫子更生气了,拍着桌侧道:“卓王孙的才情岂是你等俗人能领悟到的?单说这一局棋,就要折杀死不少弈林高手!”

    “如果我能解呢?”谢开言静静问道。

    天劫子吹起白眉,道:“你?不信。”

    谢开言不依不挠询问,最后天劫子应了她一个要求,她暗喜,低眼看了看棋局,伸手拈了一枚白子,摆在棋局之中。天劫子不解,她又落下一枚黑子扣在犄角。两目过去,棋局起了变化。原来堵塞于胸腹间的黑子,突然像是洪荒泄地,气势一发不可收拾。

    谢开言抬眼道:“我替大师解开这局‘残珍二记’,大师是否实践承诺?”

    天劫子气得白胡子翘翘地:“丫头怎么知道解法?”

    “卓公子的这局‘残珍’不及首局精妙,似乎是有意降低了难度。不过我两日前奉茶时,看见他的左袖始终压在棋盘一侧,猜想那方是藏子之处,细心瞧了瞧,果然发现了破绽。”

    天劫子长叹半晌。“老头子与他赌棋十年,自信比你了解他,没料到终究不及你细心,败在了你手里。你说吧,要什么?”

    谢开言恭恭敬敬给天劫子施礼:“晚辈想借走大师书室中的几本古籍,日夜研习,期待有所成。诵阅完毕,自当原璧归还。”

    天劫子面有难色:“那些收藏品,可是老头子的心头肉哩。”

    谢开言再次躬身:“一定完璧奉还,大师大可放心。”

    天劫子几经犹豫,道:“你这丫头好生奇怪,中了恶毒不要配方解药,要什么古书呢?”

    谢开言腹语回道:“大师有所不知,晚辈才疏学浅,自觉无以立足,是以渴望增长学识,令世人刮目相看。”

    前面诸多言辞是试探,这句可是大白话。可是,天劫子并不信。他摆摆手,道:“这样罢,老头子亏了小丫头一次承诺,就用珍稀药物抵当罢。”说完,他走进药室,取了一瓶玉露丸和一方小小的匣子。

    “这里有润喉药丸及一粒解药‘嗔念’,全部给你。”

    天劫子面带痛惜之色,将药物拍在谢开言手里。谢开言曾见过寒毒解药配方,深知药材的珍贵性。如今被他在短短十五日内配出一粒嗔念,她禁不住动容。

    “大师如何炼得桃花障解药——嗔念丹?”

    天劫子拈着胡须微笑:“很早以前就炼好了。”

    谢开言心奇。他又道:“解开桃花障之毒需服用三次丹药‘嗔念’,老头子这里只有一颗。日后小丫头若是有造化,寻来珍材药引,老头子照样帮你炼制出其余的两颗。”

    谢开言称谢,回石室整理随行物品。

    天劫子坐在石桌之旁,默然静观棋局半晌,忍不住长叹一声:“卓王孙,你用棋局困了老头子十年,为何今日放老头子出山?”

    依照十年前的约定,一旦日后破开棋局,天劫子才能自由返回华朝,不必再保持半隐半医的身份。卓王孙故意降低难度,引得谢开言破解,自然是无言表述了一个意向:天劫子可以下山,回归十丈红尘之中,做一个真正无拘束的道仙。

    只不过没让天劫子料到的事情有两件:平素如此温顺可亲的谢开言,竟然趁他不备,卷走了十本古册,并修书一封,向他诚恳谢恩,留下通身的钱财做书册押金。

    他气得哇哇叫,在石室里搜检一番,果不其然,发现她还顺便拿走了寒蝉玉。

    如果这都不算是霉头,那么接下来被汴陵太子府总管请入府内,也不应该算是什么大问题了。只是在很久以后,他才明白事情本末。

    16遇见

    去汴陵的官道只有一条,能平安到达的方法也只有一个。

    巴图镇是连接关外及官道的枢纽要道,在蒙古语中意为“结实的城”。正值华朝平定中原之际,原游牧民族出身的狄容部落无处可藏身,退居到关外以北,形成最大的一股劫匪势力。所有远行之人在驿馆结集起来,凑足二三十人才敢上路。

    谢开言穿着天青色衫裙,背着竹编箱箧出现在驿馆前。她不记得去汴陵的路,身上也没多余的银子,为了卷走小竹箱里的十册古书,她把所有的钱财都留给了天劫子。

    驿馆门口,车把式告诉她,必须凑得二两车资,否则车队不会让她同行。

    谢开言为难地站在了驿旗之旁。